李立新 | 庞薰琹百年祭

庞薰琹先生

一百年前的6月20日，庞薰琹诞生在江南小城常熟。也是这一年，一位叫李瑞清的人，在南京两江师范学堂增设图画手工课程，揭开了中国现代艺术教育的第一页。这两件事表明，1906年，在中国艺术与设计教育史上，是极为重要的一年。

庞薰琹一生面临许多选择，在关键时刻，他都能果断行动，去从事开创性的事业。

18岁那年，他作出人生第一次选择，离开就读三年的震旦医学院，赴法国学习艺术。这是他一生最重要的选择，父亲因此称他为“犟马”。

第二次选择是23岁在巴黎，他拒走画商为其准备的成名之路，听从法国权威艺术评论家的忠告：返回祖国，研究自己国家的传统艺术。他的一生证实了这次决定的正确。

第三次选择是在32岁。他辞去国立艺专教职，进中央博物院筹备处工作，真正深入研究中国民族民间传统艺术，他的艺术思想与绘画面貌随之发生了变革。这是他一生艺术的重大转折。

42岁时，他又面临一次选择。在解放前夕，美国驻华大使司徒雷登为他在美国大学谋得了教席，登门力邀全家赴美，他坚决拒绝。这也是他一生最关键的选择，表现出这一代知识分子强烈的振兴中国的责任感和爱国思想。

47岁时，命运又让他面临一次选择。五十年代初，百废待兴，在周恩来的倡议下，他撰写建校建议，受命进京筹备中央工艺美术学院。三年后的1956年11月，学院建成，他担任第一副院长主持工作。第二年，为了拨正学院办学方针，他在《人民日报》发表题为《跟着党走，真理总会见太阳》一文，抨击上级主管领导的官僚主义作风，因此被打成“极右分子”。他这次选择的结果是开创了新中国的工艺美术教育事业，但个人的悲剧也随之开始，一个有功之臣从此被打入冷宫，妻子在病惊交加中死去，子女也受到牵连。

最后一次选择是在平反复职后的1979年，庞薰琹已是73岁高龄。经历了22年的凄风苦雨，他重回学院。当时首都机场壁画工作刚起步，有人建议，请庞老设计一幅壁画，还为他选定了助手。人们对这位“决澜社”巨子，有一种期待，但被他拒绝了。他认为，自己的作品应该自己来完成，并感到学院的教学指导思想需要认真思考了。当时考虑到庞老的身体，让他当图书馆馆长兼管研究生工作，但庞薰琹坚持要负责全院的教学工作。在短短的几年内，他亲临教学第一线，全院上下同心协力，拨乱反正，设新专业，促进教改，学院面貌焕然一新。最后这次选择证实，他的灵魂是任何力量都不能够改变的。

庞薰琹的艺术是超越时空的、开拓性的。20世纪三十年代初，他自法国学成归来，就在上海组建现代绘画社团“决澜社”，在中国画坛掀起一阵狂飚，横扫一切保守、陈腐、因袭风气。时隔60多年，“决澜社”的话题和评议仍在继续着，这充分说明“决澜社”生命力的存在和庞薰琹艺术的魅力；庞薰琹的设计教育思想是现代的、大众的。四十年代在重庆，他筹划、勾勒出一幅中国现代工艺美术教育的宏伟蓝图，整个计划显现出包豪斯的设计教育理念，具有民主的、大众化的设计思想和设计实验的方式，颇得陶行知的赞同和支持；庞薰琹的艺术创造是探索性的、中西融会贯通的。他在抗战时期所作的绘画作品和巨型壁画获得苏立文、闻一多的大加赞赏。1946年，傅雷为他在上海举办的个人画展使他赢得了中外声誉。

庞薰琹的一生是幸运的、辉煌的，在中国社会的转型时期，他抓住历史的机遇，开创出艺术与设计的全新天地，他是开一代风气的艺术大师，他是中国现代设计的最杰出的设计师。他的艺术思想和学术风范影响了一代人。

庞薰琹的一生又是坎坷的、悲剧的，由于时代动荡，他几经起落。一个缠绕了他整整一生的“梦”经常折磨着他，让他痛苦，他超前的艺术观与现代的设计理想时时不被理解。在所谓的20世纪中国艺术家排行榜上找不到他的名字，因为他用生命承担了别人不愿意承担的中国设计教育的责任，他在艺术设计领域所作的贡献掩盖了他绘画上的突出成就。

全面地了解庞薰琹，审视他的一生，通过走进他的内心来体察他的命运所折射出的一百年来中国艺术与设计的命运，是我们对于庞薰琹最好的纪念。

写于2006年6月20日

收入李立新著《象生》一书

李立新 Li lixin

南京艺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国务院学位委员会设计学科评议组成员/国家社科基金艺术学重大招标项目首席专家。

出版专著6部，其中《中国设计艺术史论》获第七届高等学校科学研究优秀成果二等奖，《设计艺术学研究方法》获第六届高等学校科学研究优秀成果三等奖，《设计价值论》获江苏省第十二届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二等奖；主编《造物》丛刊等5种；在《文艺研究》《美术研究》《民族艺术》《艺术百家》《装饰》等杂志发表论文80余篇。